二舅的布袋盛满了我儿时的记忆。
二舅的布袋,是他的影子,从我孩提有记忆时,就一直与二舅形影不离,每次二舅来我家,都带着那条有黑布补丁的布袋,黑布补丁被大针脚粗线缝补在白布袋上,像人白白的肚皮上贴了张黑膏药,黑白分明,一看便知,是二舅的“杰作”。
六十年代末,七十年代初,农民尚未解决温饱问题,梦想一年四季能都吃到白面馒头,更是一种奢望。
外婆家居农村,距县城二十多里,外婆一生有四个儿子,大舅在十八岁那年,瞒着家人,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,雄赳赳、气昂昂赴朝参战,因战功显赫,两年后,被提升为连长,战场上负伤后,转业到距家乡数千公里外的克拉玛依,三舅当时在湖北的一个砖瓦厂烧窑,最小的四舅,则在与邻县交界处的一个三孔闸的水管所上班,原本二舅也有锦绣的前程,解放初期,曾跟着区长任通信员,由于外婆,长年患病,急需照顾,他不得不放弃美好前程,回归村庄,面朝黄土背朝天,日出而耕,日落而息,还肩负侍奉外婆的重任,为此,二妗也离他而去。
家有一老,就是一宝,外婆就是家中的宝。
外婆身体羸弱,需要营养,二舅家每年只分得寥寥十余斤小麦,外婆的白面膜时常断炊,即便是二舅的杂面馍馍,也时有不济,二舅和外婆就“盯上”了我们家的口粮。
我家居住县城,口粮也只是:大人供应二十多斤,小孩供应八斤、十几斤不等,且只有百分之三十的白面,其余是杂面,全家每月也仅有二十余斤小麦面粉,每逢十号左右,二舅会准时拿着那个带有补丁的空布袋,到我们家掂走每月全部的二十斤白面,五、六岁年龄的我,还不谙世事,只知道邻居家的孩子都吃着花卷(一层白面一层杂面卷成的馍馍),间或吃白面馒头,而我吃的都是一摸粘手,颜色暗黑的红薯面饼子,或是金灿灿揦喉咙的玉米面膜,这样的馍馍,乍吃,味道诱人,吃多了则胃中反酸,解大便困难,我曾羡慕地和邻居的孩子商量换花卷吃,小伙伴也眨着狡黠的眼睛,仅换了半块馍,尝尝鲜。
白面馍在我孩提时,与我无缘,是我朝思暮想,令人垂涎的美食。
每月二舅来我家掂白面,都极为准时,好像是料事如神的将军,常常是我家买的白面尚未暖热面袋,二舅便不请自来,后来我想,他可能是和我爸妈事前有约。
我眼巴巴地看着二舅,一边用他肩上搭的破旧毛巾,擦着因徒步赶路,脸上渗出的汗珠,一边急忙把我家面袋中的白面倒入他带补丁的布袋,然后,他拍了拍布袋外的浮尘,一只手握紧袋口,另一只手用麻绳娴熟地捆扎了两圈,确信扎紧了袋口,才系上活扣;瞬间,这引发了我极大的不满和反感,故而,二舅的到来,迎接他的常常是我面若冰霜的小脸和高高撅起的小嘴,无声中”叫板“和“抗议"着二舅的”搜刮“和”掠夺“,每每此时,二舅都微微一笑,佯装视而不见。
吃过午饭,二舅抱起我,轻轻拍了拍我的屁股,然后,把我放下,和我爸妈打声招呼,背起他的布袋,一走了之;在他面前,我还是个孩子。
随着年龄的日渐长大,我的亲情感也逐渐“回归”,我知道了让二舅的布袋装家中的白面,既是本分,也是对外婆的一片孝心,我常叮嘱母亲在二舅布袋装的白面上放些鸡蛋,给外婆捎回,亦常为儿时自己的无知和自私,感到惭愧和内疚,对二舅和他的布袋,有了更多的认识和理解,那时的二舅饥不果腹,是“心苦不便言,饥肠辘辘叫”,正是二舅的布袋和我家的白面,使外婆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时光,让外婆的生命得以岁月延绵,超越古稀。
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大地,土地包产到户激发了活力,二舅舍得下大力气在田里精耕细作,播种、施肥、浇水、除草,人勤地不懒,二舅把地里的庄稼侍弄得春季绿油油,夏秋金灿灿;庄稼有了灵气,一分耕耘,一分收获,他家的麦茓子开始膨胀、外溢。
仓禀实,则手中有粮,心中不慌;鸡鸭蛋,粮食换,二舅家解决了温饱,又喂养了些鸡鸭,栽种了些果树,家中的生活也日渐殷实,二舅又用那个补丁布袋,开始给我家送些绿豆、花生、大豆、石榴、柿子、鸭蛋、红薯,让我们尝鲜,布袋里的浓浓爱意,弥漫着暖暖的亲情。
日子在不知不觉中缓缓地流淌,五年前的秋天,秋风摆渡着落叶,二舅像枚飘落的树叶,躺入大地的沃土。
心念故人音容在,重阳佳节倍思亲;秋季的柿叶,被岁月浸染成殷红,早晨的露珠,在叶子上滚动,秋阳高照下,闪着溢彩,朵朵莲花中,绽放着二舅微微的笑容,仿佛在细细地诉说着生活的艰辛、美好和幸福;后来给二舅长了脸的补丁布袋,也在遥远的时光里,填满着暖暖的爱,深深的情。(马建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