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里的胡同巷子像是盛在盆里的泥鳅,瘦窄细长,东一条西一条,将鳞次栉比的黑瓦屋连成一张渔网的模样。当炊烟升起的时刻,胡同里四处弥漫着过日子的味道。偶尔几声不一样的吆喝,为这寻常农家的生活增添别样质朴的旋律。
各式各样的吆喝声穿过村子四季,走过街头巷尾,混杂在一起,组成了一曲普通民众柴米油盐的生活之歌。当喇叭还是件稀罕物的时候,叫卖人都是亲自用嗓子千遍万遍地吆喝,这样的声音是有情感的,不同的心情带来的声音高低、大小、频率都是有区别的。然而,对于这种吆喝你从来也不会感到厌烦。
剃头匠来了,不管熟人生人,老远就能听到那抑扬顿挫的吆喝。不用问价,约定俗成的价格几年不变,小孩、学生五毛钱,大人的不一样,剪分头两块,刮光头一块。每当夏季快来的时候,爷爷总会拉着我在门口理个平头,为了凉快爷爷也通常刮个光头,戴个草帽。五毛钱理个平头,那大概是我剪过最便宜的头发了吧!有了生意,剃头匠便麻利地抄家伙,找一光线明亮背风处,掀工具箱,摊开推子剪刀剃刀四五样,挂出那条油光发腻的荡刀布,生意马上开张。
“新三年,旧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”,补鞋匠、补锅匠是村里的常客,他们的吆喝声往往不费力,支个摊子,随便喊两嗓子便围不少人,多是大娘大婶拎着锅、提着鞋从家里匆忙出来,怕这种吆喝走远了,就得再等一阵子。大娘大婶们围着修补匠一边赞不绝口地称赞师傅好手艺,一边跟旁边的邻居话家常,修补好之后往往还不忘再讨价还价一番。这样一来二去地成了熟客,还有的因为机缘巧合,甚至结成了儿女亲家。
最不容易的吆喝声应该是来自收破烂的那些老人。做这样营生的大多是没有技能、丧失劳动力,甚至是没人养活的孤寡老人。“收破烂儿,烂铜烂铁烂锅子、废书废纸废塑料、旧衣旧裤旧棉花”,一口气念下去不间断,字字吃力却又精畅神足。每天临近中午的时候,有收破烂的从家门口过,奶奶总是喊他们到家里喝口水歇会儿,或者将做好的面条端出一碗,慷慨地递给这些还没来得及洗洗手的收废品老人。奶奶微不足道的举动一直留在我的脑海,心里充满的是无尽佩服,奶奶虽然不识字,生活道理却比谁都明白。
村子里最有艺术的吆喝,也最让人心痛的吆喝,便是从喊丧人的嗓子眼儿里发出来的。村子里有老人去世或者办周年纪念都会请村里的“知客”来喊。知客在村子里是一种自由帮忙性质的职业,一般是村里有文化的老者担任这样一角色。他们熟知世事、精通风俗,是一种民俗的见证者。小时候总是喜欢听这些人吆喝,觉得他们用纯朴的方言吆喝着一套又一套老祖宗留下的文雅词语,就像穿了一套西装配了一双千层底布鞋,总觉得好笑。直到知客的吆喝声为自己的爷爷奶奶喊起的时候,才算真正明白吆喝声中的各种意味。唢呐吹得热火朝天,知客的吆喝振聋发聩,村子里似乎沸腾了起来。在灵堂前,一看有人来吊唁,知客就仰着脖子喊道:“有客到啦,孝子贤孙就位啦——”在祭拜时,知客也会以亲疏尊卑排顺序,带着哀痛的声音吆喝着“一家一堂,本家先祭,外客后祭,一律跪拜行礼,长者在前,晚辈在后……”在嚎啕痛苦的声音中,在嘈杂的叫喊声中,知客的吆喝声浑厚有力压过众人。往往一场祭拜过后,那些失声痛哭的人嗓子沙哑,而知客的吆喝依旧是响彻云霄。知客的吆喝声包含着对死者逝去的哀悼,承载着亲人对逝者离去的缅怀,他们的吆喝响起时值得每一位乡亲尊重。
当村里的乡亲们赶着羊群,或是扛着农具结束一天繁忙的劳作时,村里的饭菜香忍不住从家里偷偷跑出来争着炫耀一番,比个高低,争个上下。天渐渐黑了下来,胡同路口便响起了母亲们的吆喝,各自喊着孩儿的乳名让回家吃饭。那声音或大或小,或尖细或粗狂,一声接着一声,传达着母爱这一共同的主题。调皮的顽童此时已经坐在玩伴家的饭桌前,手捧着大粗碗吃得津津有味,或者玩捉迷藏玩累了便倚靠着麦秸垛或者大捆的玉米秆呼呼大睡。回到家看到母亲给自己留的饭菜,只好惭愧地挠挠头。母亲不忍苛责只是说道几句,有时母亲也会生气,抡起鞋子打儿的屁股。母亲的吆喝结束了,夜渐渐地深了,各家各户爽朗的笑声消失在梦里。此时呼噜声伴随着狗叫声响了起来。
令人难以忘怀的乡村吆喝,那是记忆里的一曲古老而苍凉的民族音乐。那是黄土地上原生态的歌声。没有了吆喝的乡村,单调,苍白,平淡,寂寞,少了一些强劲活力,少了一些盎然生机。昨夜,在梦中,我清楚地听到了老街小巷深处熟悉的吆喝声,有生活的悲愁苦甜,有母亲深情呼唤,有泪眼离别的心酸,那么近,那么清脆响亮。而我,嘴里舔着一支凉甜雪糕,脸上的笑意为吆喝声抹上了一层恬静。(遆广凯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