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队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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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一个人被人看重容易，敬重很难。那是从心底深处发出的由衷赞叹。
　　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，我家住在城郊工农杂居的地方，一位当年生产队的老队长至今常绕心头，且年份愈久，愈加对他生出一些感佩。
　　那时我参加了学校的田径队，每天早起训练，差不多天天早晨都能在村街上见到他。他不过四十多岁，留个光头，夏天上身穿一件白色便衣布褂，风吹日晒，皱巴巴的脸面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。肩上总是扛把铁锹，时不时就能派上用场。夜里下一场雨，路边的水沟堵了，他上去铲两锹疏通疏通；谁家菜园篱笆桩歪了，他给培两锹土正正；瞅见路上有牲畜粪便，随手撮起扔进路边的地里，也不管是谁家的地。他做这些时，随意自然，丝毫没有做给别人看的样子。然而，时间久了，恰恰就有人学起他来。好多人悄无声息干起维护村容村貌、助人为乐的事。如此这般，便成了一种风气。我家所居住的这个街道和村庄交织相伴，人员相对复杂、不易管理，却在卫生治安方面，年年都在全县扛红旗。
　　春天，生产队用暖窖生地瓜芽。生完芽后的地瓜叫地瓜母，那地瓜由于生了芽子而变得瓤空没了养分，不再有啥吃头，若是现在只怕无人肯尝，可那时却是难得的好食品。社员每家能分上十斤八斤，孩子们有意显摆，蒸熟后冒着热气拿到村街上来吃，惹得我们这些持城镇户口的孩子直咽口水。有一次，有个孩子馋急了，上去夺下一块，囫囵塞进嘴里，因此引起两个孩子一场打斗，最后连大人也参与了进来。老队长得知这事后，每年春天再分地瓜母的时候，红卡片绿卡片都有一份（当时城镇户口持红卡片，农村户口持绿卡片）。他说，都是乡里乡亲的，哪能为争口吃的让孩子们眼红，大人生分，不值。
　　生产队有三位老人，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，一辈子没成家。人民公社成立后，三个人就把生产队当成了家，吃在队里，住在队里，劳动在队里。人渐渐老了，干不动力气活了，老队长动脑筋在队部旁边建了一个饲养场，盖起三间草房，养了些鸡鸭鹅狗陪他们打发寂寞。三个老人谁都闲不住，总是帮这个修修农具，替那个磨磨镰刀，打扫一下院子，编织一些筐篓，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。这种老有所养的晚年生活，即使现在，也是让人感到慰藉幸福的。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，三位老人相继离世，老队长还以生产队大家庭的名义，视如父母般把他们一个个妥善发送。
　　老队长是党员、劳动模范。“文革”前，他那涂了油彩的大照片，在县城国营照相馆的橱窗里挂了好多年。那是一个崇尚英模的年代，大人孩子都对他怀有敬意。亦许他很在意这些，很看重群众给他的荣誉。老百姓也确实拥戴和信赖他。社员或家庭之间发生了争吵或纠纷，他一到场，马上会有人喊：队长来了！队长来了！双方立刻变得鸦雀无声，孰是孰非，只等他来裁决断定。
　　不少插队的“知青”，吃不了农活的苦，干个一年半载，就想托关系早点返回城里。生产队是最重要的一关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，表现好不好，就看生产队长手里的那个公章能不能给盖上。因此，好多人想走老队长的后门。这事，老队长不含糊，社员大会上明确公布：来了招工名额，谁表现得好就让谁先走。能吃了农村的苦，到哪去都是好样的。我知道你们这些城里长大的孩儿，没干过地里的活，挺难为。可既然来了，就锻炼锻炼吧，锻炼好了就走，一个都不留你们。他说话算数，“知青”一个个按表现先后返回城里。
　　那时，对在乡青年也有一个政策，叫“亦工亦农”。持农村户口的青年，根据劳动及其他方面表现，经过选举推荐，可以临时抽到城里工人、售货员等岗位体验，干好的直接留下，农村户口变成城镇户口。这在当时对农村在乡青年是个极大的诱惑。那年，老队长的大女儿被选举上了，高兴地用攒了几年的私房钱做了一身新衣服，准备当售货员时穿。谁知老队长死活不答应让女儿去，说，是好事就尽着别人，我当队长不能让别人说闲话，说选你是看了我的面子——为这件事，女儿差点喝了农药，死也不理解当爹的为什么要这么做。
　　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，一次回家，听母亲说，老队长在田里领着社员干活，铲着铲着地就倒下了。几个小伙子轮流背着往医院跑，到了医院，还没待医生检查完就断了气。据检查可能是心梗、脑溢血之类的病。出殡那天，全村大人孩子都到了。儿女们的放声恸哭，引得好多人都跟着流泪。起灵时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——老队长，你走好啊！霎时，整条村街一片嚎啕。
　　老队长的坟落在北山坡上，跟他生前那些老邻居、老伙计埋在一起。山下是他当年带领社员修建的层层梯田，一代代乡亲在田里春播、夏锄、秋收。相信老队长的灵魂永远护佑着这片土地。

    （尚书华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