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把酒瓶盖轻轻打开,倒了一碗酒放在父亲的坟前,把剩下的酒洒在父亲坟前的空地上。顿时,空气中弥漫着本地产的这种酒特有的醇香——
春节,我为父亲坟前送去一瓶酒
●周开学
今年的春节,天气预报很准,大年三十,老家果然阳光灿烂。不过,虽然气温已经上升到二十摄氏度,但站在父亲的坟前,我依然感觉不到温暖。相反,平时一贯不怕冷、数九寒天也只需要穿一件单衣的我此时竟然感觉到一丝丝凉意,是父亲离开我的时间太久,还是我回老家到父亲坟前看一看的时间太少?此时,老家周围的山头上此起彼伏响起了鞭炮声。我知道,这都是乡亲们在祭奠他们的亲人,在为他们扫墓。在城市越来越讲究文明祭祀、环保祭祀的时候,在我们那里的乡下,大家依然用传统的扫墓方式,点两只烛、插一炷香、烧一堆纸、挂一束坟飘、放一挂鞭炮,为远在天国的亲人祈福。现在城市经济日新月异,只有到了春节,日渐清冷的乡下才会热闹起来,那些逝去的亲人也许才不再寂寞。
掐指一算,父亲离开我已经三十六年了。
记忆中,父亲个子高高的,比一般的乡下人要高一些。由于身体长得很瘦,一张脸很小,所以父亲与母亲为家庭琐事争吵时,母亲总是不屑地说:“二指宽个脸,你凶什么凶?”听见母亲抛出“杀手锏”,父亲总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,自找台阶离开。
因为小时候受过爷爷的教诲,父亲能识文断字,在当时算得上村里的一个文化人,他担任了村长。他经常和村干部一起开会研究工作,耽误了在村里劳动挣高工分,也影响了家里的自留地的收成,全家八口人的日子过得相当艰难。
我六岁那年的夏天,身体有些黄肿,整天没精打采的。奶奶说,我可能是病了,要父亲带我去找医生看一下。那天,父亲忙完地里的农活后,已近中午了,他背着我去找乡里那位有名的老中医。当天找这位中医看病的人不少,等我看完病出来时,乡场上的人都已经吃完饭下地干活了,我不停地向父亲嚷嚷“肚子饿”。父亲眉头邹了又邹,一跺脚,带我走进了乡场上唯一的一家面馆,为我买了一碗面条。他特别叮嘱老板:“少放点辣椒,多放点油。”我们家平时的油水很少,面馆的老板把面条端到桌子上后,我几乎是“囫囵吞枣”,很快把这碗面条吃得干干净净,连面汤也喝光了。当我抬起头看见父亲时,我发现他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。我似乎想起了什么,问父亲:“你怎么不吃面条?”“我不饿。”说完,他就又背着我往回走。因为是第一次上馆子“打牙祭”,回到家里,我反复向母亲描述面条的“美味”,并说父亲不饿没有吃,实在可惜了。母亲叹了一口气,说;“你看他大热天把你背去背来的,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,他能不饿?他是没有钱,舍不得吃!”果然,当天中午,父亲连吃了三大碗玉米糊糊。
父亲喜欢喝点酒,但只有二两的酒量。从我七岁上小学开始,父亲就教我喝酒,这源于爷爷的“妙计”。原来,爷爷也喜欢喝酒,他就从小教父亲喝酒,因为他有一个“小算盘”:只要后人喝酒,他老了就不愁酒喝。不过,我没有见过爷爷,当我出生的时候,爷爷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中活活饿死了。爷爷死前,不但没有喝到酒,连饱饭也没有吃上,原来人算不如天算。“继承”爷爷的“妙计”、父亲教我喝酒时,喝的是本村土法酿造的劣质红苕酒、广柑酒,红苕酒很苦,广柑酒有一丝丝甜。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,我的酒量逐渐增大,我甚至能喝一半碗广柑酒了。直到一天晚上,我在喝广柑酒时,被一声狗叫惊了一下,狠狠地呛了一口酒,然后“翻江倒海”地吐了一地,我从此再不喝酒了。虽然没有我陪他,但父亲每天晚上都要喝个一两、二两的,从不间断。有时候,父亲喝高了,还会对我呵斥:“臭小子,喝酒都学不会,以后能有什么出息?管你喝不喝酒,你长大了都得买酒给我喝!”
我们家共有五姊妹。随着两个姐姐、我、弟弟四个人陆续上学,家里的日子更加艰难了,但父亲依然每天喝酒。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春季学期的时候,眼看学期就要结束了,我还欠学校一块钱学费。老师专门把我一个人留下来,跟我谈话,让我回家找父母要学费,弄得我这个班长在同学面前大大地丢了一回面子。当天回到家里时,父亲又到村里开会去了,我向母亲说了自己因为欠学费而“丢人”的事。母亲说:“难道我们不想早点交学费吗?我们家现在四个小孩上学,哪有钱呀?”“爸爸天天有钱喝酒,还没有钱为我们交学费吗?明天不交学费,我就不去上学了!”我一边写作业,一边伤心地哭泣。母亲轻轻为我揩去眼泪,她的眼圈也红了:“你以为爸爸天天贪杯是为了享受?你没看见吗,爸爸每天既要忙村里的工作,又要忙我们家的农活,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疼的,他喝酒只是为了消除一天的疲劳,缓解身上的酸疼。他每天喝的只是一毛钱一斤的酒,爸爸不是教你喝过酒吗,这喝酒的滋味好受吗?”
让我没有想到的是,第二天一早,父亲竟然把一块钱递到我手上,让我带去交给老师。原来,父亲头天晚上十点钟回到家里后,母亲把我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父亲。父亲当即翻山越岭赶到村支书家,向村支书借了八块钱,为我们姐弟四人交学费。父亲从村支书家回到自己家里时,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——这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。
不过,爱喝酒的父亲不能喝酒了。就在父亲借钱为我们交学费的那年八月的一天早上,母亲天亮起床煮好饭后准备叫父亲起床吃饭时,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离床不远的地上不能动弹了。在邻居的帮助下,我们把父亲抬上床,村里的“赤脚”医生也赶来了,但无计可施——父亲半身不遂,不能开口说话,更不能喝酒了。第二天,邻居把父亲送到县医院,确诊为脑溢血,但县医院的医生同样回天乏术。一个星期后,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
关于父亲的死因,村支书和母亲是这样推测的——父亲发病的头天晚上,他和村干部开会前一起喝了一点酒(没有过量),晚上回到家已经十点多钟了,他倒头便睡。第二天早上,母亲在煮饭的时候,父亲也许想起床解手,可能站立不稳,一下摔倒在地,引发了脑溢血。
那天,我们和舅舅一起,把父亲的骨灰盒端回家的时候,善良而坚强的母亲再也控制不住了,她扑向父亲的骨灰盒嚎啕大哭:“你每天就知道喝酒、喝酒,现在喝死了,你倒是好了。可我们一家人以后吃什么、喝什么?”听着母亲言不由衷的哭喊和数落,奶奶和我们姐弟五人全部泪如雨下······
一晃,三十六年过去了。历经苦难,我们姐弟五人个个有出息,在小城有了自己的工作和事业,家里的经济状况也都还不错。如果父亲还活着,他今年就是八十岁了。每当全家团圆的时候,母亲总要让我们多摆一只碗、多拿一双筷子、多放一只酒杯。母亲说,现在日子好了,你们都能够穿好衣、吃好肉、喝好酒了,别忘了给你们的父亲倒一杯酒,不知道他现在一个人在天堂喝的什么酒呢?每次母亲说这话,都说得我心里酸酸的。今年吃团年饭的时候,母亲说了同样的话,我的心里百感交集。
今年吃过团年饭后,我带着老婆、儿子来到父亲的坟前。除了香、烛、纸、鞭炮,我专门为父亲送来了一瓶本地产的最好的酒。我把酒瓶盖轻轻打开,倒了一碗酒放在父亲的坟前,把剩下的酒洒在父亲坟前的空地上。顿时,空气中弥漫着本地产的这种酒特有的醇香。父亲,你闻到酒香了吗?你喝到美酒了吗?希望你在天国天天有酒喝,希望你永远不再有辛劳、酸疼和忧愁。
在父亲的坟前,我与老婆、儿子虔诚地祭拜——走过三十六年、思念三十六年、感恩三十六年、励志三十六年。经过三十六年的摸爬滚打,我也已经人到中年,我也成了一名父亲,我明白父亲身上的责任和担当。当我站在父亲坟前,回想父亲的音容笑貌时,在坟上的杂草丛中,我发现有一根根草正在长出新绿。原来,春天已经来了,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。
父亲,不知你想到没有,其实,在我小的时候,你根本用不着教我喝酒,因为我就是你精心酿造的一瓶酒啊——经过岁月的发酵,我会变得温润醇厚,会迎来芳香四溢的人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