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清晨,我听到轻轻的敲门声。“谁呀?这么早,也不提前打个电话?”我在心里嘀咕。
开门一看,我惊呼:“啊,朱宇,是你呀!”他笑着说:“老师好!”那一脸的阳光足以温暖世间所有的薄凉。他穿着一身蓝色运动装,面容清秀,两手提着一篮雪白的槐花,那些肥嘟嘟的槐花里还夹杂一些柔嫩的槐树叶,绿白相间,清香四溢。我笑了,一脸灿烂。
他微笑着说:“奶奶让我给你送槐花来了,爷爷今早新摘的,很新鲜呢。对啦,这里还有奶奶新做的‘豆糁团’呢。奶奶说豆糁炒鸡蛋现在正好吃。”
我接过这些珍贵的礼物,忙着给他拿牛奶和水果,他什么都不肯吃。原来,他已经上大一了,我心中还把他当成以前那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呢。他要赶紧去集市上帮爷爷卖槐花和青菜,我也没强留他吃早饭。临走时,我送给他两本书,《追风筝的人》和《平凡的人生》,悄悄地放在书中二百元钱,算是给孩子一点母爱的补偿吧。
看着他匆匆下楼的背影,我的心又起波澜,思绪回到六年前。
那学期由于特殊原因,我由乡初中调到那所偏僻的村小学,接任了六年级的语文课兼班主任工作。一切都是陌生的,对于我,对于学生,都是一种挑战。当了近二十年的班主任,对于班里这几十个小孩子,我信心十足,还是有把握征服他们的。
第一节课,我先做了自我介绍,然后简单地讲了些做人的道理,主题是让他们“学会生活,学会学习,学会合作”。我结合许多生活案例进行深入浅出的讲解,幽默地插入几段学生心中向往的初中生活故事。从孩子们脸上洋溢的笑容里,从孩子们那一双双渴求的眼睛中,我感觉到孩子们已经喜欢上了我,我心里有一丝丝的欣喜。接下来的工作,上课、管理班级,一切都像我想象的那样顺利。当然,他们毕竟是六年级的学生,是学校的”大哥大”“大姐大”了,期间也有人打架,有人出“洋相”,有人逃课,甚至有人喝酒,但这些“炸药包”是“炸”不住我的,我还算应付自如。
在开学的一小段时间里,我并未发现他的异常。他是一个成绩不突出,性格内向,但很听话的学生。即使是填班级花名册,要求写上父母的姓名及联系电话时,我也未发现他的不同。因为我要家访,那天,我先让学生写自己的家庭情况,准备结合学生的情况,有针对性地进行家访。那时,我才发现他填写的“家访调查表”一栏:“父母双亡,爷爷奶奶年纪大了,奶奶偏瘫。”我的心一颤,再也坐不住了,急忙向同事打听,向校长询问,才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。
见到他的爷爷奶奶,我才了解了他的真实处境。家里的几间破瓦房蜷缩在周围邻居家的楼房之中,极不相称,屋子里的一些家具也破旧不堪。他的爷爷告诉我:“这孩子命苦哇!他爸爸打工时煤气中毒,去世三四年了,留下一身的债和一家子人。他妈妈是个傻子,整天满街疯跑,他爸爸走后不久,妈妈也犯病死了。他还有一个哥哥正上初中呢。”老人叹了口气,“我今年也76岁了,每天要到工地上去掂泥、拉砖,我尽力养活他们一天算一天吧!”我说:“你还有儿子吗?”他说:“怎么没有,还有四个呢。可他们都有家人,也不容易。唉,不说了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!”他擦擦泪接着说,“反正家里有粮食,饿不着;亲戚邻居给的有旧衣服,冻不着。只是我和他奶奶,不知还能活几天……”老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,他奶奶在一旁擦泪,我的眼睛也湿了。
从此,我特别关注他,但又不能让他感觉到我的“特别”。他很自卑,自尊心也很强,他把自己的心包得严严的。在作文《爸爸,我想对你说》中,他只字未提爸爸去世的事,甚至说到妈妈,也好像很幸福的样子。我在作文中给他写道:“一个人,也许不能选择他的出身,却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;不能改变环境,却可以改变自己。自信是前进的动力,孩子,老师相信你是很棒的!”也不知他是否读懂了我的话。
后来,我常常以各种优胜组的名义,给他们小组发奖品。当然这里面包含的有孩子们的努力,也有我的“特别想法”。期中考试后,我又以“最佳小组奖励”的名义,发动全班“兑钱”(不能算捐款吧),给他们组物质奖励,以“进步最大奖”发给他一点特殊的礼物。当然,我要出双倍的份子钱。他也没辜负我的期望,年终参加了乡里竞赛,成绩也有一些进步。
我知道,他的心很脆弱,就像教室窗户上的那块玻璃,让人不忍心去碰触。同时他又像一只刺猬,随时都会把自己保护起来。我真怕,我的关爱太多,也会给他带来伤害。
乡里举办演讲比赛时,我提出让他参赛,以便逐步接近他,帮他解除那让人感觉到心酸的卑微。在办公室里,一开始他低着头小声对我说:“老师,我真的不行,你让其他同学去吧!”我拍着他的肩膀鼓励说:“你可以先给大家当陪练,你音质好,有潜力,人多力量大,咱们朗读的才有气势,到时候你不想去参赛,可以不去的。”他用手指不停地抠着办公桌的边角犹豫片刻,皱着眉头勉强答应了。排练期间,他很卖力,嗓子都沙哑了。我发现他的头发不像以前那么乱了,脸和脖子也洗得干干净净了,只是一双大眼睛里缺少同龄人的那份自信与天真。
当他第一次和同学们站在讲台上朗诵诗歌《长江之歌》时,他充满自信并带有磁性的领读,惊诧了大家的目光。“你从雪山走来,春潮是你的风采;你向东海奔去,惊涛是你的气概!”当他朗诵完开头这两句诗歌时,教室里不约而同地响起掌声。我默默地笑了,他也裂开嘴笑了,笑得那么甜,甜得让人心痛。
尽管那次我们去县里参加演讲比赛的活动没有成行,但我心里仍然很欣慰。同学们说:“老师,你的魔鬼训练真厉害,你看,小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,说话声音大了,也爱笑了!”我听了,心里有一丝“窃喜”。
毕业那天, 我把他叫到办公室,送给他一身新衣服。我告诉他,这衣服是我给上高中的儿子买的,儿子嫌“老土”,不肯穿。商标被我剪掉了,衣服也不能退了,你就帮老师一个忙吧!他点点头,说衣服很好看。我塞给他五百元钱,他摇着头,任凭我怎么劝说也不肯接钱。我尊重了孩子的决定,心疼地说:“到了中学,别忘回母校看看大家。”
他点头,大眼睛里泪花点点。
后来,我也调到了城里中学,渐渐和他失去了联系。
转眼,六年过去了,没想到,他今天会出现在我面前。孩子,其实,我心里一直很自责,作为老师,作为母亲,我做得还不够。
客厅里氤氲的槐花香,温润了这个春天,也正温润一个母亲的心。
(来源:周口日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