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槐树上的大铁钟

字体大小：【大 中 小】   打印 分享到：

    风雨在它的脉管里奔流，岁月在它的躯干上镌刻。老槐树是一部书，陈旧而耐读。平时，茶后饭余，村里的老翁老妇们常常坐在老槐树下，谈天说地、谈古论今、谈笑风生。老槐树的故事纷繁浩瀚，不变的却是乡亲们的乡情和乡音。

　　春天，暖风微笑着拍了拍老槐树的肩膀，洁白的槐花便激动地抖开翅膀，携带着花香飘向远方。而那一年春天，老槐树竟没有开花，奇怪得很哪！据人们所知和传说，这是多年来老槐树第一次不开花。黄村人都很吃惊！可令黄村人更加吃惊的是，老槐树上突然响起了大铁钟的声音——当当当、当当当……

　　大跃进来势凶猛。上级命令，人民公社要大兵团作战，生活集体化、组织军事化、行动战斗化。不过，很多人不理会那一套，仍然慢吞吞地来、慢吞吞地去。生产队长着了急，连夜跑到开封府，买了一个大铁钟，挂在老槐树上。当全队社员到齐后，生产队长统帅一般，挺胸卡腰讲话说，从今往后，钟声就像军队的冲锋号，劳动就像攻打上甘岭，谁再慢慢吞吞，就要挨批评。于是乎，大铁钟成了生产队长的指挥枪，大铁钟成了社员们的冲锋号。不过，挨批评算个啥，都是老少爷们，低头不见抬头见，该慢还是照样慢。生产队长又想出一招，开会记工分。参加一晌会，等于上一晌工，缺会或者迟到、早退，扣一晌工分。这样，钟声才算唤醒梦中人。

　　果不其然，老槐树下、大铁钟下，真的成了生产队的会议场。一年四季，大会小会，都在这里召开。也无论早、中、晚，或是白天、黑夜，只要大铁钟响了，人们无不立马向这里飞奔。

　　响了，响了，大铁钟响了，大铁钟有气无力地响着——当、当、当……大锅饭越来越稀，生产队长就组织社员们忆苦思甜。几位队干部架起铁锅，蒸出野菜、树叶、谷糠，再打上能照出人脸的红薯面糊涂。开饭了。饭随便吃，糊涂任意喝。这时，生产队长带头唱起《天上布满星》。大家边吃边唱：“天上布满星，月牙亮晶晶，生产队里开大会，诉苦把冤申，万恶的旧社会，穷人的血泪恨，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我的心，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……”大家边唱边哭。不过，究竟人们哭的是什么时候的苦痛，还是哭碗里的苦涩，谁也说不清。不久，大锅饭真的断顿了，人们真的吃起野菜、树叶、谷糠来。

　　响了，响了，大铁钟响了，大铁钟焦躁不安地响着——当当、当当、当当……生产队长和会计要宣布全队全年的工分明细账，这也是一年一度的年底分红。它关乎家家户户男女老少的饥饱和冷暖。当然，所有劳力无不齐刷刷地赶到会场。记工分，这一招，既是人民公社时期的独创，也是中国千百年历史上的唯一。黄村生产队规定，上工一天：男劳力，一等10分、二等9分、三等8分；女劳力，一等8分、二等7分、三等6分。到了年底分红（分粮、分柴）时，（说说分粮吧）首先是按人口分粮——即为全队大大小小人头留足基本口粮，然后按工分分粮——把剩下的粮食再用全队全年的总工分来分摊——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按工分吃饭。于是，人口多、劳力少的人家，基本口粮多，但一年下来劳动的工分无法分回一家的口粮，就成了缺钱户；而人口少、劳力多的人家，通过工分来分应得到的粮食还有剩余，就成了余钱户。那时，最棒劳力干一天（早、中、晚三晌）活，才10分工，仅值2角5分钱。于是乎，缺钱户觉得，辛辛苦苦干一年，还要往生产队里拿钱，太吃亏。余钱户觉得，辛辛苦苦干一年，分不到几个小钱，太吃亏。这样，到年底，缺钱的、余钱的无不怨声载道、怨天尤人、怨气冲天。

　　响了，响了，大铁钟响了，大铁钟声嘶力竭地响着——当当当、当当当、当当当……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，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，老槐树下、大铁钟下，就成了阶级斗争的战场。不过，黄村人都是贫下中农，没有一个阶级敌人(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)，斗争不起来。上级干部就从李村揪来一个成分高的人，让大家批斗。而心地善良的黄村人认识他，都是老邻老社的，怎么能批斗他哩，不少人就给他让茶递烟。上级干部不允，便赤臂上阵，批他、斗他、打他、骂他……中午时分，说是下午继续批斗，当社员们都回家吃饭的时候，他却跳下井去！

　　云开雾散，艳阳高照。黄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。说通俗点吧，分田到户了。大铁钟闭上了嘴巴。大铁钟终于闭上了嘴巴。

　　不久，钟绳断了，钟锤掉了，钟身锈了，锈迹斑斑。这棵老槐树是刺槐，浑身长满了保护自己的刺。风里雨里，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把锈钟罩得严严实实。人们看不见了大铁钟。慢慢地，人们也就忘记了大铁钟。

　　老槐树下，有几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正在谈天说地、谈古论今、谈笑风生。

　　我向老槐树下匆匆走去……（王天瑞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