脸膛黝黑,中等个头,身板结实。他,其貌不扬,乍一看,就像一位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在黄土地上躬耕垄亩的庄稼汉。其实,他是位身手不凡、技艺高超的乡间打铁匠。他的名声、岁月、日子、生活以及他的产品都在铁锤下、铁砧上、烈火中经历了千锤百炼。他的名声传遍了周围几十里的村村寨寨。他的产品——如生产需要的犁、耙、镐、锹、锄、镰……如生活需要的刀、剪、锤、勺、钩、钉……也都走进了周围几十里的家家户户。
他上过私塾也读过学堂,他知道之乎者也,也懂得一些地理历史。他带着儿子正给两位徒弟讲打铁哩。
他哥叫李宝贝,他叫李贝宝。从他这辈往上数,不知他家是从哪辈开始打铁的。有人说,他是李家打铁的第8代传人。他说,过去没有村史、没有族史、没有家史、没有任何文字记载,不知道就不能瞎胡扯。他说,他爷爷是打铁的,他小时候天天看爷爷打铁,爷爷还教过他唱《打铁歌》:“早打铁,晚打铁,打把镰刀送姐姐,姐姐留我歇一歇,我不歇,我要回去学打铁。”据说,这歌是从太平天国时期流传下来的。后来,他爷爷又把打铁技术传给了他大(父亲)。其实,人们都不知道他大是共产党员,也不知道他大的打铁铺是红色联络站,但却知道他大打日本鬼子的事迹。人们还给他大编了个《打铁歌》:“李铁匠,李打铁,日夜打铁不停歇;白天打铁上北庄,又打镰刀又打镢;夜晚打铁进南街,打得鬼子叫爷爷。”他大年纪大了,打不动铁了,就把家产分给了他哥和他,还给每人置办一个铁匠炉和一套打铁工具。他哥哥带着家产搬到了清庄,那里是集市,流动人口多,打了铁器卖得快。而他却一直住在黄村老家,一直坚持打铁。每当悠闲的时候,他还哼唱新时代的《打铁歌》:“丁丁当,丁丁当,打铁工人真正忙;丁丁当,丁丁当,锤声发出火光;我给农人打镰刀,我给工人打把铲;丁丁当,丁丁当,锤声响出力量。”
其实,铁器时代是人类发展史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时代。据史料记载,我国在商代中期就已开始使用铁,但属于稀有之物。西周时期,我国开始使用铁器,或称早期铁器时代。春秋时期,铁农具开始出现。战国时期,铁农具使用范围迅速扩大。秦汉时期,完全进入铁器时代。到清末洋务运动,我国开始进入机器时代。打铁,作为一种原始的锻造手艺,曾是我们豫东平原上许多手艺工匠谋生的行当,也曾在城乡尤其在农村有着广阔、普遍而活跃的市场。
这是铁锤、这是铁砧、这是铁匠炉、这是风箱、这是钳子、这是磨石……李贝宝指着这些打铁工具说,打铁,是一门男人的事业。试想,每天面对炉火熊熊、热浪滚滚,从早到晚抡着几十斤重的大铁锤,没有点吃苦精神能中吗?常言说,天下活路三样苦,打铁、撑船、磨豆腐。在这三样苦中,把打铁放在第一位,可见打铁是苦中之苦。学打铁,必须要有吃苦精神。
接着,李贝宝就向徒弟进行打铁演示。李贝宝任师傅,也叫上手或掌钳的。李贝宝的儿子任徒弟,也叫下手或打下锤的。正常情况下,学徒进打铁铺,都是从拉风箱开始。首先是生火。屋子正中摆个铁匠炉,炉左放个风箱,炉右放个铁砧。当把炉子上的焦炭点着,徒弟就拉风箱鼓风,并越拉越快,把炉火吹旺。师傅看到要锻打的铁料在炉中烧红,就左手握铁钳,把铁料迅速夹到铁砧上,然后右手握小锤,用一种特定的击打方式指点徒弟抡起大锤,击打需要击打的位置和力度,这样大锤小锤就丁当丁当有节奏地猛烈锻打起来。在锻打过程中,师傅视情况不断翻动铁料,使铁料按照自己的意志变长、变短、变粗、变细、变方、变圆、变凸、变凹……于是,经过几番火烧和锻打,这块铁料就变成了一把镰刀。师傅又把镰刀夹住放到冷水里,只听“滋”地一阵响,冒起股股白烟。最后,师傅把镰刀在磨石上磨磨,明光锃亮,就可以割麦子用了。有徒弟问,为什么在镰刀刃上又加一点钢?李贝宝说,好钢要用到刀刃上,在镰刀刃上加点钢,就能使镰刀更锋利。有徒弟问,为什么还要把烧红的镰刀放到冷水里?李贝宝说,那叫淬火,能提高钢的刚性、硬度、耐磨度、疲劳强度以及韧性。怪不得,人们常说,打铁先要本身硬。徒弟们看到了,没有吃苦精神不能打铁,没有力气不能打铁,没有过硬技术不能打铁。
这是几十年前李贝宝收徒弟时的情景。然而,物换星移,当我最近见到李贝宝的时候,不由大吃一惊。他头发花白,略显背驼,正光着膀子、独自一人在打铁——自己拉风箱、自己掌钳、自己锻打。当他把铁件淬火后,我看到,是一把菜刀。他热情迎接我,笑笑说,李娃家的菜刀不快了,给它加加钢。我说,你儿子和徒弟哩?他说,他儿子和徒弟,好多年前就打工走了,现在村里只剩他一人打铁了,给邻居们修修补补,做点义务劳动。
我临走时,李贝宝送我,走到大门外,伤感地说,当他这一代打铁人打不动了的时候,打铁这门老行当就要失传了。
我想了想,点了点头。随着现代工业的日益发达,农村耕地迅速机械化,打铁技艺怎能不渐行渐远哩!(王天瑞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