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本厚厚的、有些破旧的算术本勾起了我的好奇心。它是属于爷爷的,从上学起我就发现爷爷一直珍藏着它。它纸张发黄,边儿也起了毛,很有些年头了。
我第一次看见它时,刚刚七岁,才上小学一年级。那天我放学回家,闻到爷爷屋里有一股特殊的香味,我就问,爷爷,你这屋里放了什么?爷爷笑了,他爬上床头。床头边上放着一个柜子,黑乎乎的,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。他拉开顶头一格抽屉,在里面摸了摸,摸出一个苹果来,黄澄澄的。爷爷拿苹果时还带出一个小本本,落在床上。我苹果想吃,小本本也想要,便说,爷爷,你把这个小本本顺便给我吧,我正好缺个算术本呢。
爷爷听后笑容凝固了。他迅速将小本子捞在手里,一边往柜子里放,一边吩咐我说,孩子,这是爷爷的账本,上面写过字的,你不能动!
好。我答应说。我是个听话的孩子,爷爷的话,我句句都听。
放暑假了,爷爷领着我去放羊。路过村室时,爷爷指着村委会的五间青砖瓦房说,孩子,这房子是我年轻时盖的,这儿曾是我们的家。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。我望一望房子,房顶上荒草萋萋,院子里也是。这个地方我来过,阴森森的,我不喜欢。我嘴一撇,不屑地说,破房子,早该扒了。不料爷爷眼里噙着泪花,叹息一声,说,六十年前,它是全村最漂亮的房子。可我不喜欢,我赶着羊群径自去了。爷爷在后面慢慢地跟,他的腰弯得很,走起路来一驼一驼的。
到了河坡上,阳光金灿灿的,空气非常清新。因为有风,天气还不是太热。我将羊群往河床上赶,那儿草儿青青,蝴蝶翻飞,正是放牧的好地方。我正要钻到草丛里捉蚂蚱,爷爷赶上来,他口里喘着气,望着河坡下一望无际的原野,说,孩子,六十年前这儿都是咱家的地,包括这条河。
真的?我不相信,我觉得爷爷在吹牛。
真的。爷爷认真地点点头,说,不仅这一片,包括我们整个村子,还有周边二十个村子的土地都是咱家的,咱家共有土地一万一千六百八十一亩零三分六厘。他记得还真够清楚的。我问,爷,那咱村的村民呢?那周围二十个村子的村民呢?他们有地吗?
没有。
没地他们怎么活啊?我不明白。
他们给咱们家打工。爷爷详细地解释说,长年累月在咱家干的叫长工,农忙时节在咱家干的叫短工,领头的叫掌作的,赶牲口的叫掌鞭的。
我“哦”了一声,怪不得解放后爷爷被划为地主。我来了兴趣,问,爷爷,这些土地和河流你是怎么得来的呢?
是从姓王的一家买来的呀!爷爷兴致颇高地说,王家吸大烟,家就败了。
王家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?我又问。
是从一家姓赵的手里买来的呀!爷爷回答说,赵家出了个贪官,家产被官家抄没了,家也就败了。
那姓赵的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?
姓赵的?爷爷挠一挠头皮,不好意思地说,这个我就不知道了。说到这里,爷爷笑了,在我的记忆里,他从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。
回家之后,我要去解手,没有手纸,就向爷爷讨。爷爷爬上床头,从柜子里取出那个小本本,扯了两三张扔给我,说,拿着,仔细着用!我蹲在茅房里,一边解手,一边翻看爷爷的账目,只见账目密密麻麻的,土地若干,商铺若干,牛羊若干,金银若干,不一而足。我一边欣赏着爷爷的墨宝,一边舒畅地拉着大便。一个暑假没有过完,爷爷的这个小本本就被我当手纸用完了。(宁高明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