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神宗元丰五年(1082年),因为“乌台诗案”,苏东坡被贬黄州已经三年。这一年的七月十六,他和友人游赤壁,写了一篇赋。被后人称为《前赤壁赋》。
七月既望,这是一个月夜。文人相聚,自然是要吟诗作赋的。吟的是什么诗呢?中国人的文思一脉相承,如此美景,苏子和友人吟诵的是1500年前《诗经》中关于明月的篇章——《月出》。朋友们驾一叶小舟,无拘无束游于江上,浩浩的江水涤荡着文人洒脱的心胸。
诵了《月出》,又唱《楚辞》,“渺渺兮予怀,望美人兮天一方”,这里的“美人”实际上指的是苏子的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。苏子被贬,理想似乎远在天边,不可追逐,这已经有点失意和哀伤的情绪了。有苏子的歌,客便吹箫相和。这一和,却放大了哀伤,箫声悲凉、幽怨,“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,余音袅袅,不绝如缕”,竟引得潜藏在沟壑里的蛟龙起舞,使独处在孤舟中的寡妇悲泣。
至此已是太悲凉,于是苏子要打住了,问友人箫声为何如此。客便引出曹操来作答,当年那横槊赋诗的大英雄,是何等潇洒得意,如今他和他的丰功伟绩都在哪里呢?都被历史湮没罢了。联系自身,亦不过沧海一粟,如天地间的蜉蝣,只有明月、长江是永恒的,也是世人永远不可企及的,故而消极悲伤。这悲哀,也正是距苏轼400年前的张若虚,在《春江花月夜》中发出的生命之问:“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”“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望相似。”这些感伤,其实也并不是颓废与绝望,而正是诗人缘于对人生的追求与热爱,才会有这些哲思。
友人如此,苏子作为主角,自然要去解这个结了。其实客亦苏子,苏子与客的对话,正是苏子的自问自答。这些情绪变化,也都是苏子个人的情思飘荡。自古文人多惆怅,何况此时东坡被贬黄州,正值人生的低谷。那么,自己伤怀了,自己还要鼓励自己振作起来。苏子说,好,就说说这水与月吧。水奔涌不息,其实并没有真正逝去;月时圆时缺,其实并没有增减一分。从变的角度说,水、月,万事万物都在变;而从不变的角度说,水、月,还有我们,其实都是永恒的。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?再说,天地间的万物各有主宰,若不是自己应该拥有的,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。只有清风、明月,我们可以听得到、可以看得到、可以感受得到,这些大自然的恩赐才是我们可以享受的无穷无尽的宝藏。
是的,名与利,根本算不得什么;人生苦短,也不算什么;融入自然,人也可以永恒。苏子以哲人的智慧,将人的认识引入到更高远的境界,进入哲学范畴上的思索。最终,又超越小我,真正抵达月白风清的境界。
说到这儿,大家都笑了,于是重新斟起酒来,直至大醉,不觉东方已白。这就是中国的文人,会有哀伤,但绕过心理上的坎儿,仍会积极前行。
苏子一代文豪,将文学史上的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、《春江花月夜》等名篇信手捻来,化为己用。只不知苏子是否想到,他的赋,又将如何在中华文学史上绵绵流传,绝响万年?
在第26届香港国际电影节开幕展映片、许鞍华执导的《男人四十》片尾,林耀国老师,妻子陈文靖,养子安然一起自然而然地交替背诵起《前赤壁赋》,令人不觉泪湿双眼。林耀国教了二十年的国文,吟来自然韵致尽显;文靖在这诗句里寄予了一生的情感,最终解开一生心结,深情无限;而安然,在明白了父母的情感纠葛之后,这个勇敢而有担当的男孩,也经历了真正的成长,懂得了《前赤壁赋》的境界。
这文,这人,这自然,终将永恒。
王珺